都听太初一一说起过,春日里那孩子走了,太初还是常去穆家,她也给太初写了好几封家书,却从没有劝他回来。她明白,太初不需要人劝,他要走得路,他一定会走下去。
只是,他是兵解了还是坐化了,才救了小五这一回?
“太初?”魏氏心痛难忍,含泪低呼道:“你这是成了神仙还是鬼怪,为何不让娘知道?让娘也见一见你啊,爹和娘都很挂念你——”
一阵微风拂过,似有千言万语。
“二哥给娘请安了。”怀里的小五伸出小手给母亲擦泪:“娘,不哭。二哥好。”
魏氏紧紧搂住小人儿:“你二哥他自然最好——”
一双无形手臂将她和小五轻轻搂住,似安慰,似依恋。魏氏哭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。
她要带着小五去秦州。明日就去。那是她的太初,她的儿子。她要去看一看。
小五依依不舍道别:“二哥万安。小五最乖了。”
赵梣倒没被吓到,他看着小几上那放葡萄籽的瓷盘,面色古怪。里头十多个葡萄籽,俱已碎成了齑粉。
夕阳慢慢沉入渭河之中。
陈太初负手望向不远处一片粉红的天空,微微笑了起来。
这七日里,他见了太多世界,白驹过隙,有的世界有他陈太初,有的却没有他陈太初,在有他的世界里,却也可能没有阿妧,或是没有小五。即便是有他也有阿妧,那阿妧又似乎不是他认识的阿妧。时间交错,朝代也似乎各有不同,甚至有些世界,人得以借助器具,在空中飞,在海底行,也有人往那无边星际探索。更有各种神识,往返于不同时间空间之中,与他错肩的刹那,各自心领神会。这许多个不同世界,看似相互关联,实则毫不相干,却并存于浩瀚宇宙之中。
曾以为,了却阿昕之逝和辛夷之憾后,道心终能圆满,但却离真正的圆满还有一丝之差。
他还是心怀憾意的,而这点遗憾,还藏着一丝贪念。因此他一直并未顺从本意去圆。
何不试试?
天色渐暗,粉红的云霞渐渐转为深蓝,没入山的那边。
高岩上的身影却巍然不动。
***
陈太初看着那小脑袋几乎埋在馄饨碗里,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包包头。身旁的赵栩正盯着手里断箸强压着怒火。
观音院门口人声嘈杂,各色摊贩正卖力地招徕生意。凌娘子手中的竹篱上下抖动甩了几下,将馄饨倒入白瓷青边大碗中。
孟妧推开大碗抬起头,心满意足,笑眯眯地看向赵栩,小短腿一伸下了地,不怀好意地道:“我吃好了。”
阿妧,许久不见。你才七岁呢,不过看起来还是只有四五岁的模样。
陈太初站了起来,弯下腰,一伸手便将她抱了起来:“走,我送你回家。”
怀中的软糯糯小人儿僵住了,死命往地下挣:“表——表哥,我有腿——”
陈太初微微笑。这个阿妧,还是那个阿妧。
赵栩冷笑着将断箸搁下:“让她跟着跑才好。”
陈太初将孟妧往上托了托,把她的小手搁到自己的肩膀上,看着她柔声道:“你吃得太多了,跟着我们走不了几步就容易肚子疼。而且你娘一定急坏了。”
孟妧的小身子软了下来,小心翼翼地将下巴靠在了他肩窝中,朝赵栩皱了皱鼻子:“我不跑。太初表哥真好。”
“哼。”赵栩冷哼一声。
木樨院还是那个木樨院,陈太初和赵栩道别后,抱着孟妧匆匆走向翠微堂,对着木樨院的观鱼池边,他留意到那个正在喂鱼的一个女子,慢慢停了下来。
青玉堂的阮氏,后来在阮玉郎事败当日,触柱身亡。此时的她,还被软禁于青玉堂中,最远只能止步于这个小池塘。
那人似乎也发现了陈太初正在看她,起身慢慢回转,消失在门口。
“太初表哥,我怕婆婆罚我再去跪家庙,你能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吗?家庙夜里黑乎乎的,很吓人。”
陈太初垂眸,看到孟妧浓密的羽睫在昏暗灯光下眨了几眨,不由得又笑了起来:“好。”
孟妧眼睛一亮:“表哥,你能说是在观音院捡到我的吗?你那碗馄饨我请,下次我给你十文钱。”她低头捏了捏自己腰间的小荷包,红了脸:“下次给你,现在我只有八文钱。”
陈太初的心又软又酸,声音更温和:“要不,你有什么好吃的,能抵那两文钱?”
孟妧转了转眼睛:“我有糖,西川乳糖呢,能抵两文钱吗?”
“拿来我尝尝,好吃便抵了。”陈太初莞尔。
凑近鼻子的帕子带着浓郁的奶香气,一共才两颗糖。孟妧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乳糖会黏牙。
他知道,他不爱吃糖,西川乳糖会黏在他牙上,后来他其实常去买一包西川乳糖,偶尔含上一颗,很甜,又很苦。
陈太初看着孟妧拈起一颗糖,却直接放入了她自己口中,小脸瞬间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情,讪讪地拈起了另一颗送过来。
陈太初忍着笑含了糖,抿了抿。他早已不会再被乳糖黏住牙了,却忍不住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。
孟妧哈哈地笑:“黏住了吧?别担心,用舌头顶几下就好了。”她右脸颊被糖撑得鼓了一块出来。
陈太初伸出手指,轻轻戳了戳那一块:“我收你八文钱,吃了一颗糖,还有一文在这里,九娘你还欠我一文钱。记住了。”
孟妧眨眨眼,似乎后悔莫及。
陈太初大笑起来,带着说不出的畅快大步往翠微堂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