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城鼓鼙动地来,狼纛吟风云无色;款款一骑仗有节,满城尽说汉使还。
张骞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,却没想到来的是如此之快。乌丹又何尝不是心中感慨万千,这个汉使张骞在十年前就差点搅了他的事,十年后又再次到来,使得他紧张的心情复杂至极!不打吧,就此让他西去,自无不可,只是让人觉得他乌丹没有了当年的勇气;打吧,伊雉邪大军环伺,虎视眈眈,自己已经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了。而且,这个人不过是个寻常的使臣,胜之不武,不胜又给人口实,实在难以取舍。
两人对视片刻,都没有多言,心中在起伏不停。乌丹这时候觉得自己哪里可能出错了,这个人,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使臣,经历了十年塞北风沙的磨砺,已经非复当初的懵懂少年了,他的眼睛明亮、沉稳,身子坚实、壮健,精神、气质都有了很大的改变。乌丹仿佛是第一次对张骞有了这样的感觉,他觉得这个人好像比伊雉邪还要难以对付的!
张骞倒没有乌丹那么强烈的感觉,这十年来,他一直在不停地练功,心中就只有一个敌人,那就是乌丹太子!那个在匈奴人人谈之色变的人,一个令草原各国闻之丧胆,使中原郡国日夜心惊胆战的家伙!这一战,是他十年来日思夜想的一战,是他必须经历的一战,没有这一战,他的人生就不会完整,他的经历就会黯然失色。这也是他冒着极大的风险来到单于庭,而没有绕道而走的内中的原因。是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的骨子里的想法。为此。他好多个夜里都无法入睡。在冥想着这一战的景象,想了有千百种的场面,却从来没有在一个婴城自守的孤城里面,外面有千军万马在随时准备攻城;里面却是精疲力尽的一个负隅顽抗的,失尽了优势的,可能还有着顽疾的对手的场面。他这时候也是五味杂陈,这个乌丹,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大打一场的那个乌丹吗?他觉得。自己这一次恐怕是错了,真的不该进入单于庭的。不过,他又想到,既来之则安之,还是随缘吧。
米叶尔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觉得这两个男人好无聊的,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,也没有任何的利益纠结,完全是两个走在大漠里的陌路人。辛辛苦苦中偶然的相遇,不珍惜来之不易的缘分。反而要大打出手,真是何苦来哉!
乌丹太子和汉天使的决战定于午后未时初,在单于庭的城头进行。告示发出了之后,城中压抑已久的人们奔走相告,兴奋异常。他们虽然不知道两人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进行决战,却急切的想要看到这样的一幕。他们担惊受怕的过了几个月,战事日渐吃紧,每个人都不知道明天自己还能不能起来,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,不知道还可以依赖、还可以相信谁。一种末日的气氛笼罩在单于庭的上空,绝望、无聊、没有生气弥漫在人们的心中。现在突然有了这么一出比武决战的大戏,怎不让人激动和兴奋?
城里还有不少的外国人,西极诸番,东夷各国的使臣、商人,还有不少人都没有离开单于庭,虽然太子和左谷蠡王的大战十分激烈,但是对他们来说,还没有伤及分毫;许多汉人在刘虎金的屠杀下丧命,很多人逃出了单于庭,但是也要不少人或者没有来得及逃跑,或者是他们的主人保护了他们,毕竟奴隶也是财物不是?还有的就是些身份地位崇高的汉人,在单于庭有自己的卫士的保护,即使是刘虎金也不敢妄动的!这些人很多见识过汉使的风采,听说汉使重新来到单于庭,都想一睹汉使是不是风采依旧,只是害怕惹麻烦,才忍耐了一天。现在听说汉使要和匈奴太子比武,都是心痒难耐,急于觉得双方的决战。
城外也听到了告示,伊雉邪心中大喜,觉得自己的计谋见效了,虽然心头狂喜,却不动声色,暗地里安排了人手,然后大声命令:“所有军兵,一律停止战备,在城下为我匈奴太子加油助威!把军中的大鼓全部搬出来,所有号角准备好,我们都要为太子的大胜欢呼!”伊雉邪手下的兵马也是日渐疲惫不堪了,他们听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决战的消息,不仅有热闹好看,还可以趁机休息一下,调整调整疲极的身心,自是欢声雷动,山呼万岁。
几个在匈奴单于庭做了大官的汉人不再避忌,亲自前来请汉使到他们的大帐,饮酒话旧。张骞本来觉得这时候去和他们相会有所不便,不过见他们情真意切的,也不便拒绝了,带着三脚猫、甘父两人来到一座大帐的前面。这座大帐,外面毫不起眼,不过是大片的牛皮缝缀到一起的,也没有几个卫士守卫。几人在主人的肃请下进了大帐,张骞在汉庭长安生活过的,三脚猫也是生于富贵人家的,两人一刹时都被见到的景致震撼了:只见大帐的顶部悬着一簇的明珠,闪烁着炫目的光彩;四壁上每隔三步,就挂着一颗鸡蛋大的明珠,而且色彩都是一样的柔和,怕不有千百颗!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,花纹细密精致,显然不是凡工所为。到了座前,已经摆上了几色的瓜果,杯盘莹洁,没有金银的,却多是青铜质地的,一看就是周商的古物;还有几色精巧的草编,在大量的周彝商鼎中,显得雅洁非凡,轻巧可爱。张骞看看三脚猫,三脚猫看看张骞,两人会心一笑,心知这里面的任何一件物件,都称得上价值连城的,这个神秘的主人,竟然有这么大的排场,不知道究竟是何人?那甘父早就看得目摇神驰了,口中不住地念念有词,三脚猫笑道:“甘兄是在为大伙祈福的吗?怎么不是天帝就是大神的?”
甘父才缓过神来。仍自难以相信似的。说道:“好家伙!这一颗珠子。恐怕就够俺老甘几辈子吃喝的了!这是皇宫,还是王府啊?”
没等三脚猫回答,有人已经搭话了:“不要说皇宫、王府,就是天帝的神宫,也不过如此!天使大人,大驾光临,在下阖府都感念不尽!”一个身材瘦削的,个子高挑的中年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站在几人的面前。其人好像并没有夸耀的意思,也没有盛气凌人的态度,更没有高高在上的霸道,但是他恰恰给人了一种高高在上、盛气凌人的霸道。张骞努力想要记起这人在哪里曾经见到过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。索性作罢,笑道:“贤主人盛意想请,在下怎敢不来?”
一个陪同他们前来的人,张骞知道叫做州府卬的赶忙上前引介道:“天使大人,这位是匈奴大当户,也是汉人子孙。屈净篷屈大人!大人,这就是汉天使大人张骞。张大人了。”张骞听了对方姓屈,马上了然了,十年前初次到达单于庭时,曾经在一个汉人聚会的场合见过一面,当时的屈净篷傲慢得很,他非常不喜。没想到这一次却是他主动邀约自己前来相会,心中有点异样的感觉。在先秦时,屈氏乃战国中最大、最富有的楚国的国姓,在楚国非富即贵,三尺孩童都是冠缨驷马,威风非凡。在楚国覆亡之后,这些昔日的官贵,逃出长城的不少。再后来,大秦覆灭了,大汉兴起的时候,楚国不少昔日的豪贵重新崛起,争雄天下的很多就是楚人,虽然不再是昔日的昭屈景旧名号,依仗的仍然是三家的势力。后来大汉扫平天下,这些称王称霸的人物一下子没了影踪,汉天子虽然四处打探,却发现这些人竟然水银泻地般,找不到一点讯息,只得作罢。却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了王朝的旧人。
张骞拱手道:“幸会、幸会!”他是天子使节,代表天子的,虽然对方不是汉庭的臣民,他却不得不处处照顾自己的身份。那屈净篷是见惯了人生百态的,哪有不明白的?笑了笑,躬身施礼,他一来不敢使汉地的大礼,二来也是不愿,只是虚虚的使了个躬身礼,也算是给了大汉使节极大的面子,要知道,寻常的汉使到了匈奴,来到单于庭想要见他一面,也是极为不易的。
屈净篷肃请汉使和随从入席就坐,张骞坐在了西面的客座,三脚猫和甘父坐在他的两边的席上。本来以甘父和三脚猫的身份,他们是没有资格入席的,只是众人敬他们在如此险恶的环境里,陪伴汉使这么多年,他们的人格魅力已经远超过身份带给他们的屈辱了。屈净篷坐于张骞的对面,州府卬坐于三脚猫的对面,底下还有几个人作陪。屈净篷手轻轻一拍,流水般的各味珍馐佳肴摆了上来,说不尽的麟肝凤髓,猩唇雁翅,山间走的,水里游的,天上飞的,齐集于眼前。每一味上来,屈净篷都详细的介绍,让张骞眼看、嘴尝、鼻闻、耳听,正是色香味意形俱佳,耳目口鼻具享。大伙一边吃着,一边说起来各地的风物,张骞仔细听了,这些人果然说的都是江淮一带的旧事,却大多已经不是现在的样子了,心中暗笑,知道他们恐怕没有人能够有机会回到汉庭,前往楚地看一眼家乡的风景,不过是听老人复述当初的盛景,在梦里回味一番罢了!也不由得感慨:这些人从里到外,虽然坐着匈奴的高官,饮着草原的奶酒,住在毡帐下面,却从上到下,仍然都是华夏的情思,中土的梦境!
正在大伙兴致盎然,半酣之时,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。屈净篷眉头皱了一下,有人已经过来,附耳低语了几句,屈净篷眉头舒展开了,对张骞笑道:“是我的几个厨子,想要见见汉天使大人。不知大人是不是赏脸,让他们一识尊颜?”
张骞没想到是这事,刚想说,三脚猫已经不悦道:“天使大人前来与各位相会,已经是极为难得了!大人岂可得寸进尺!”
屈净篷哑口无言,觉得自己确实是有点失礼了。正在这时,有人叫道:“天使大人。不觉得今天的饭菜似曾相识么?”众人没想到有人竟然敢如此的无礼。对着天使大呼小叫的。纷纷变色、喝斥。张骞却一下子激动起来,这似曾相识的味道,已经让他浮想联翩了,现在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,怎不让他心情激荡?他猛地站起,叫道:“是韩大哥吗?”猛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响起,三个人踉踉跄跄趋众而出。一个矮胖,一个圆胖。一个高瘦,张骞和三脚猫、甘父一见,三人不是韩厨子、曹厨子、田厨子是谁?这几人虽然只是汉使的几个厨子,却每天和汉使都在一起的,自是熟悉得很。自打上一次逃离单于庭之后,就再没有见到过他们了,只是他们的声音,张骞却熟记心中了。三人到了张骞跟前,扑通跪倒,抱住了他的腿嚎啕大哭。哭的众人眼睛鼻子发酸,心头恻然。
张骞扶起三人。他刚刚见到三人时,见三人走路的姿势有异,现在扶起几人,看得清楚,几个人的下裤管都少了东西,空荡荡的。他的眼睛盯着几人的脚下没有言语。屈净篷受不了了,轻声说道:“他们到了我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。”他见三人和张骞关系非同一般,心中惴惴不安。虽然张骞不过是个客使,却是名重天下的,已经不是寻常的使臣可比的,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,他虽然贵为楚国王族之后,又是匈奴的贵官,却也是对张骞莫名的敬畏有加。
张骞抬起头来,看着几人,眼睛湿润,眼圈都红了,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圆胖的韩厨子哑着嗓子,说道:“那一年大人离开了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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